木里位于四川省。我们正徒步前往木里。
木里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简单来说,木里是木里藏族自治县,隶属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位于四川省西南边缘,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中转站,并不起眼。木里还是寺庙中心,寺庙修建于16世纪,为一百多名藏传佛教黄教派喇嘛提供了庇护。寺庙金碧辉煌,门厅、壁柱绘有各种龙的图案和菩萨壁画,耸立山中,山下面,是奔涌而过的理塘河。新中国成立以前,木里曾是一个独立小王国,由精明的地主喇嘛统治。几个世纪以来,木里四周环抱16,000英尺(4877米)的高山,山顶冰雪覆盖,整个木里与世隔绝。甚至在今天,木里都罕见游客。

100多年前的木里(摄影:Josef Rock 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
不过还有一个木里。一个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木里。
虚构的木里和《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有异曲同工之妙。理想王国香格里拉纯属虚构,是一个位于西藏的乌托邦,出自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笔下的《消失的地平线》(《消失的地平线》主要讲的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四名西方旅客意外来到坐落在群山之中的香格里拉秘境。原本各自身为外交家、银行家、修女与大学毕业生的四个旅人,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在香格里拉遭遇了种种离奇事件。译者注),之后为大众所熟知,其原型可能是真实的木里。这样,虚构的木里便有了实体,一个内陆旅游目的地因此诞生,在长途徒步旅行中,我无数次幻想过木里的样子。我的环球徒步之旅还在继续,这么多年,我慢慢地靠近了木里。
我们也有4个人。我有3个行走伙伴:图书编辑刘衎衎(Liu Kankan)、纪实摄影师张宏怡(Zhang Hongyi)和西藏少数民族登山者索南格勒(Sonam Gelek,音译)。

保罗和3个行走伙伴的路线地图(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我们从云南永宁镇出发,路上全是碎屋顶瓦片,此前云南经历了一系列地震。
四川省界犬牙交错,立着一片片青绿色的松树林和云杉林,一条存在多年的小径从中穿过。工人的斧头劈向一棵棵松树,流出了金黄色脂液,可以用来制作大量松节油。宽阔的茶马古道被生了锈病的松针笼罩着,见证了西藏和东南亚地区世世代代马帮运茶的历史。我们突然滚下了山谷,纳西、摩梭和彝族农民与西藏康巴农民在这里亲手种植小麦。水磨在小河里转动。空心木材制成的蜂房外观像鼓。放牧牦牛的牧民倚着木棍,身着长袍,右襟系带,潇洒帅气,我们经过时微笑着同我们打招呼。牧民互相通气是否有熊出没。我们没有再遇到其他人类。
四天后,我们登顶了海拔13,100英尺(约3992米)的瓦厂山(Wachang Pass)。一位村民导游身姿矫健,彷佛奥运健儿一般,指了指1600米下一个暗褐色陡坡上的小建筑物。
“木里,”他满怀喜悦地说道。
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胸口剧烈起伏,拼命呼吸着冷空气。我眯着眼睛,看到结霜的经幡在凌冽的寒风中飞舞,看到阳光灿烂的山顶向天际延伸,看到一个满是氮气的湛蓝宇宙。这是一个杜鹃花王国,一个四川辣椒种植园,一个原木小屋和马鞍皮革的世界。这里是另一个中国。这里未经雕饰,野性十足。这里几乎不为外人所知,甚至很多中国人也不知道。我感觉横断山脉无边无际,景色有时候也是这样,但这种感觉只有一次,就在你第一次进入横断山脉的时候。
我们早就身处虚构的木里了。
木里缘何广为人知?
提起木里,就不得不提到一个名字:约瑟夫·洛克,他揭开了木里的神秘面纱,赞美木里是上帝浏览的花园、神仙居住的地方,赞美木里大寺是雪山下最美的寺庙,是第一个把木里介绍给西方世界的探险家。
约瑟夫·弗朗西斯·查尔斯·洛克(Josef Franz Karl Rock)1884年出生于奥地利一个仆人家庭。洛克的童年并不幸福,长成少年后就奔向了遥远的港口逃离了欧洲。最终,他被冲上了夏威夷岛。虽然洛克只接受过中等学校教育,但是他在夏威夷岛将自己重塑成了美国最重要的植物学家。同许多自学成材的专家一样,洛克的好奇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他二十出头就已经掌握了中文等6种语言。洛克1920年获得美国国籍后,受美国农业部派遣,前往亚洲寻找治疗麻风病的方法和抗病毒的栗树种子。但是,洛克一生未归(洛克超额完成美国农业部所赋予他的任务,因骨子里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西方社会对异域奇珍异宝的需求洛克选择了继续留在中国的西南地区,译者注)。
坏脾气的老头

洛克采集的鸟类标本(来源:Josef Rock 来源:百度百科)
洛克来到中国后,玉龙雪山脚下的一个小石屋是他的大本营。三十年来他醉心于工作,采集了60000件植物标本,拍了上百张感光干版照片,收集了60件哺乳动物标本和1600件鸟类标本。洛克称自己为“和平的植物学家”,但是他从来没有写过一篇关于中国植物的科学论文。
“洛克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摄影师之一,是一位足智多谋的探险家和地理学家,”一位编辑如此评价道,其负责整理洛克发表在新资助方国家地理学会杂志上晦涩的散文,“同时,他也是脾气最大、最爱抱怨的人。”
在小石屋里,洛克连珠炮般,写了一封又一封批评现行偏执行为的信:
有的批评中国“脏乱”的城市:“我讨厌去成都,但是爬雪山我就很乐意,雪山里住着大自然真正的孩子,而且幸运的是,中国人不敢去。”
有的批评现代世界的堕落:“毕竟生命在户外,在山间、在田野上、在花丛中,在小鸟的啼叫声中才是美好的、自由的。这比住在公寓大楼里的纽约人的生活真实多了。我根本不羡慕有钱人,他们都是假人。我害怕重返那个所谓的文明世界。”
有的批评竞争同行:云南的一位英国植物学家实在是太懒了,“他甚至找人帮他遛狗。”
奇怪的探险家
洛克将木里称为“世界上最鲜为人知的地方之一”和“奇怪的秘境”。
而他本人也不出名,也非常奇怪。
“我年轻的时候听说过洛克,但是没人知道他曾经很重要,”木里81岁退休喇嘛达西嘉措如此说道。

洛克(左三)和保镖(摄影:Josef Rock 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
洛克体重不轻,但是喜欢坐“四人大轿”“走”今云南、四川和西藏的高山,颇像个专制统治者。他喜欢穿饰有豹皮的丝绸长袍。他住的帐篷产自爱芙趣(Abercrombie & Fitch),价格昂贵。他的行李队伍(有时候有几十头骡子)里有精美的银器、橡胶浴缸和一台播放歌剧歌唱家恩里科·卡鲁索(Enrico Caruso)作品的留声机。洛克探索木里途中遇到了一个小村庄,他拍下了村民听到卡鲁索的塞莱斯特·艾达咏叹调(Celeste Aida)时茫然的神情。为了吓跑西藏土匪,洛克日落时分会拿出45柯尔特手枪对天开枪。洛克在云南丽江玉湖村待了很多年,但是一直坚持吃西式晚餐。他的日记有时散发着孤独气息。他终身未婚。
木里对洛克施了魔咒。
也许出身卑微的洛克将与世隔绝的木里看作是传奇故事中的中世纪欧洲,在木里,洛克的地位高如贵族。
文化的捍卫者
“有些人对洛克评价很高,有些人则相反,”白发苍苍的云南玉湖导游李晋华(Li JinHua)如此说道。“但是我们所有人都同意洛克保护了我们的文化。” 洛克曾爬上梯子给15.24米高的强巴大佛拍照。他曾在横断山脉四周采集植物标本,“这里是山的海洋,山上粉、黄色植物丛生,黑色陡坡上一定是长满了冷杉树。”后来洛克专心研究起了中国西南边缘藏缅语族少数民族的生活,尤其是萨满教纳西族农民的生活,致力于认真详细地记录其逐渐消失的生活方式,被誉为“纳西学之父”, 《纳西语英语汉语语汇》(原名为《纳西语英语百科辞典》)是其集大成之作,在纳西学和东巴文的研究史上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

纳西语英语汉语语汇(来源:百度百科)
洛克还于1925年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发表了《黄教喇嘛王国》,原版杂志现展览在玉湖村洛克农庄旧址上建立的博物馆。
“有些人相信,”达西说道,“洛克带着特殊工具去寻找隐藏宝藏。”仿佛这些是木里真正的财富。
与木里王的会面

洛克(左)与木里王(中)的合照(来源:国家地理中文网)
木里当时因地处偏远、土地贫瘠,几乎不为外界所知,在不懈坚持和努力下,1923年冬季到1929年间洛克曾多次探访木里,并与木里国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木里王让我吃些木里美食,”洛克记录了自己与木里王的首次会面,“我觉得我用的是金碗,我已经忘记自己身处何方了,尝起来像是土耳其美食,其实是牦牛奶酪,夹杂着牦牛毛。”
木里王身高六英尺二英寸(一米八),神情严肃,但是长着一张娃娃脸。洛克叫他却特·强巴(Chote Chaba),“由于从来没有运动和劳动,他的肌肉看起来松弛而无力。”木里王对外面的世界很好奇,问洛克能否骑马从木里一直走到华盛顿?甚至还对洛克的眼镜感兴趣:它能否看穿山林?
洛克1949年离开了中国,此后再没有来过中国。
解放战争后木里被锁深山。洛克多年来一直在日记中表示,自己预感到还有些东西也会走向结尾。
“冬天的木里安静荒凉,”疲惫的洛克在甘肃省沮丧地写道,“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死亡。”
“我宁愿死在那风景优美的山上,也不愿孤独地呆在四面白壁的病房里。”
洛克的确在夏威夷走完了他孤独的人生之旅。没有亲人参加洛克的葬礼。只有《纽约时报》发表了简短的讣告,纪念了洛克在中国山区边境地带人类学方面的先锋成就,肯定了他向世界介绍了700钟杜鹃花的贡献。
我们往下走,到了木里大寺。此时,太阳很大,散着白光,但阳光照在人身上确是冷冷的。
木里现状

木里大寺(摄影:Paul Salopek 来源:National Geographic)
木里大寺在文革期间被毁,上个世界80年代得以重建。现在每逢重要节日,木里大寺都会举行盛大活动。喇嘛集体庆祝六个世纪前藏传佛教格鲁派(黄教)创立者宗喀巴的死亡和转世。木制大门旁摆放着橘子和甜糌粑,等待着香客的到来。天一亮,身穿红袍的喇嘛就开始吹奏12英尺(约3.7米)长的套筒喇叭:吹奏之间,群山苏醒。戴着面具的喇嘛扮演着保护神,在陶瓷蓝的天空下跳舞。木里现在用上了电,年轻喇嘛脚上穿着400美元(约2,676元)的大球手(Big Baller)篮球鞋,除此之外,木里的神秘几乎没有变过。
我们刚刚遇到的老达西穿着蓝色工装裤,弯腰倒一杯白色的地衣茶。厨房里,一只大猫蜷缩在铁炉上取暖。供奉菩萨和瓷制毛主席半身像的小神龛上点着牦牛酥油灯。木屋窗外是理塘河峡谷,一片寂静。只有乌鸦嘶哑的叫声才会激起涟漪。
我们继续走着。
导游索南格勒改变了方向,沿着国家公园的峡谷前行。我们在白桦林中北行,蓝蓝的天空下,白桦林苍白的枝干杂乱地伸展着,像篮筐一样交织在一起。我们顺时针绕着佛塔兜圈子,导航轨迹一圈又一圈,跟舞蹈图一样。雅砻江如同氧化后的铜,发着绿光。深4000英尺(1219米)的峡谷是前木里王国无形的边界。如今,木里已经是四川省木里藏族自治县。陡峭的山峰绵延5000多平方英里(约12590平方公里),面积比黎巴嫩还大,常住人口为12.5万人。
那洛克误解在哪里呢?高大的木里王吗?毕竟,洛克讲述的故事是两个世界的碰撞。
却特·强巴的真名是项此称扎八。他是巴氏精英家族的继承人,这个家族几个世纪以来统治着木里这个位于四川西南部的崎岖角落,他绝不是洛克漫画里那种土里土气的“当地王”。木里这个独立小国蓬勃发展,离不开喇嘛将军们熟练地完成边境外交工作。他们几个世纪以来平衡着清朝与西藏和云南敌对势力之间的竞争需求:“(木里)向它认为最不能拒绝的一方提供了军队,”一位钦佩的历史学家挖苦地写道。洛克曾送给木里王一把现代步枪和250发子弹作为礼物,这份礼物送得很合适,因为木里王地牢里囚禁了有契约的农奴,甚至拥有自己的军队。项此称扎八在1934年用光了好运气,他在当地军阀的小规模战争中中枪身亡。
“那个时候非常糟糕,”赤仁平错(Cireng Pingcuo)说道,他是康禾山附近一位头发花白的牧羊人。白雪皑皑的康禾山是洛克和牦牛车队用推土机推出的一个山口。“当时没有法律。有很多小偷。每当骑马的人出现,我祖父就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埋在一个洞里。”
我们气喘吁吁地登上了康禾山,准备前往丝绸之路上的康定古镇,发现山洞还在那里。
“色彩缤纷的亭台楼阁依山而建,绝对没有莱茵兰城堡那种阴森可怖,令人讨厌的做作,而以一种花瓣似的精美与雅致巧妙地镶嵌与悬崖之上,显得富丽而又高雅。”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中呈现了摄人心魄的香格里拉,木里的神秘色彩也因此更令人着迷。这是一个“完全脱离世俗忧虑”的堡垒,在这里时间停止了,人们活了250年。
然而,现实没什么好稀奇的:这里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当地人很友好,在这里绵延后代。抛开洛克的故事不谈,这个地方丝毫没有异域风情。
虚构的木里,洛克的木里,现实的木里,我们都走过了。【全文完】
作者:Paul Salopek
编译:任宇
校改:王信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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