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编译报道】拜登总统宣布美国将从阿富汗撤出所有军队,这对曾经在阿富汗浴血奋战的美国大兵们来说是否是个终结,抑或只是另一个悲痛回忆的开始?

2021年4月14日,周三,拜登总统宣布美国将在2021年9月11日之前从阿富汗撤出所有军队,他似乎是要给这场“无尽之战”画上休止符。尽管我等待这一刻已有10年之久,但这一刻真正到来时,我并未感觉到解脱。2001年9月11日,美国经历了骇人听闻的恐怖袭击,即911事件,那时我正在读大四,而那之后,我的整个人生都消耗在了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里。尽管史书可能将这记载为阿富汗战争的结束,但对于我们这代参过战的许多人来说,它永远不会终结。

 

有时候,就在瞬息之间,那种气息又重返而至,我仿佛又从直升机的斜板上走下来,置身于山谷之中。直升机卷起的层层烟雾将我覆盖,我第一次闻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气味,那是在泥炉中燃烧的柴火;被洪水淹没的罂粟和玉米田;湿黏的身体流下的热汗,这身臭汗即使浑身湿漉漉地打着瞌睡,也能闻到;鸡、羊偶尔还有牛,是的,动物身上的膻味和人肉味混合在一起,这些甜美的泥土气息或许对于排里那些在农场长大的男孩来说十分熟悉,但对我们这些城里长大的、或只在训练时巡逻过南方茂密丛林的人来说是陌生的;此外,还能闻见焚烧坑里整日闷烧的垃圾和塑料,铺着地毯的泥地上用手吃的油腻咖喱,还有就像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里的临时爆炸装置一样浅埋入土的新鲜尸体。

 

后来,在战场之外的大型基地,广阔沙漠的赭色风沙之中,健身房、食堂和远征军办公园区(远征军一般指一国军队在远离其本土作战时所派遣的军队)拔地而起,作为海军将官和校级军官的办公区,然后这里就充满了古龙香水的味道,木讷但让人感觉秩序井然。在前线度过漫长的几个月之后,这里相对比较安全,但沉闷至极、毫无生气。

 

然后,历经漫长路途,回到家中,环绕的是家人们的嘘寒问暖。突然之间,我仿佛置身于寒冷的美国街道,落叶铺满地。一对夫妇牵着手路过,他们的大手提包里装着一瓶酒,盛装打扮,准备去参加派对,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些浮华虚饰的背后隐藏着一颗毫不在意的内心。

 

我离他们很远。退伍军人日游行队伍中,那些老兵的眼神受困于过去与现在之间,坚定却又迷茫,而我也与他们一样,受困于此。老兵们的折叠军帽上印着退伍部队的徽章,身上穿着的制服显得那么多余,却好像能陪伴他们一辈子。老军们瞪大的双眼和欢呼的人群之间仿佛存在一个巨大的隔阂,而这个空间就是我们这些战争归来者的被困之处。

 

2011年,我的战争结束,从阿富汗回国后,我迫切渴望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因为彼时身强体壮,有大学文凭,有半年的工资积蓄,几个月后就可以从海军陆战队光荣退伍。然而事实却是,我什么事都做不成。

 

一开始,我以为时差倒过来就好了,然后我想,是不是休息不够的原因,但都没什么好转,最终,我找不到借口了。我回到了亲朋好友身边,希望感觉能有所不同。但是…朋友们,家人们会对我说:“放松。这是你应得的,有大把时间搞清楚下一步。”但对我来说,展望未来就像背叛了过去。距离我最后一次战斗巡逻也仅仅过去了一个月时间,但我知道,就算再过几年也无济于事,我仍无法走出来。

 

一开始,人人都想问我关于战争的细节。好似默认的规则一样,他们在谈起这个话题时总是小心翼翼,就像面对一头受伤的动物。而当我真正聊起细节时,他们就神色大变,先是好奇,然后是同情,最后是恐惧。我知道,他们的恐惧源于自我保护。毕竟,国内的生活平淡却又安宁,他们从未真正体验过战乱的代价。他们只想过好自己自由安稳的生活,而且当初我们不就是为此而战斗的吗?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吗?

 

退伍后,我搬到了纽约布鲁克林一所上层住宅区,这里可以俯瞰曼哈顿的美景。我会坐着,凝视河对岸天际线上那片巨大的隔阂,想象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双子塔,人们从我身边经过,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拍照。我既羡慕他们的天真,又为他们感到羞愧,也为想和他们一样的我自己而羞愧,为我们之间的隔阂而羞愧。

 

但我不能不顾日常生活的需要,必须继续前行。我找了份工作,与人约会,交了新朋友,和家人在一起。战争之后的我带上面具,假扮成了大家希望我重新成为的那个人。但记忆不会消失。

 

对于他人来说,我是用来衡量人生的各种里程碑,但那对我都毫无意义可言。当愁思越来越多,我只好想点别的。工作更长时间、分手、一昧地结交新朋友。但这像个噩梦,逃不掉的。

 

经历独自宿醉的昏沉,一个刺痛的想法袭来:从战争中捡了条命回来就为了这个?我不配像过去那样简单愉悦地度过悠闲的星期日,因为我身负其他牺牲的队友们的姓名,因为这假期不再只属于我一个人。回忆占据了我的梦境。

 

对过去的执念不是我心理上的问题,不是打针吃药能解决的,过去也无法被改变或遗忘;过去就是我的全部。

 

我不是感觉负罪、羞耻或遗憾,而是感觉没有尽职。战争结束后,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背起重担,继续跟随一条长长的队伍前行,就像我们曾经无数次训练的那样。但随着压在肩膀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我就越想不起来一开始入伍的原因。

 

出发前一晚,我写了一封信,如果我不幸阵亡,这封信将是最后一样证据,证明战争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以及我为什么而战。我在第一段写道,“这是值得的”,下面就是些关于荣誉、义务和爱国主义的老生常谈的话,结尾就是告别并希望能葬在阿灵顿公墓。

 

“这是值得的。”这句话在我耳畔回响。负担又重了,我像念魔咒一样低吟着这句话,然后继续前行。但是现在战争就要结束,我不确定这是否是值得的了。

 

这真的值得吗?所发生的所有的事不过是我一直在暗示自己,这是值得的。但是,如果答案是不呢?

 

长期以来,我坚信会胜利,而这一信念淹没了那些瞬间的疑虑。回国仅几星期后,某天晚上,我被很多人短信轰炸,要我打开电视。电视上,贝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总统宣布我们终于杀死了奥萨马·本·拉登(Osama bin Laden),新闻又切换到白宫和归零地(Ground Zero)(911事件后纽约世贸中心遗址)外欢呼的人群。打了将近十年的战争,竟然结束了。

 

我记得自己曾经问过阿富汗一个村里的老人,问他是否知道我为什么在那。他回答说,我们就没从阿富汗离开过。我很疑惑,问他知不知道911恐怖袭击事件。他反问道,“但你们是俄国人,不是吗?”30年的战争对他来说,谁跟谁打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战争从未停止。

 

即使我们离开了,阿富汗人民仍长期身陷战争,他们怎么办呢?那些曾跟着我们一起巡逻,并在我们建立的学校上学的孩子们怎么办?他们长大后是否成了塔利班,或是像我们的孩子那样,长大成人后又投身战场?

 

我在阿富汗的第一晚,一位排长告诉我,他每晚都睡不着,想着那些在脏污的布满炸弹的路上光脚玩耍的孩子们,想着他们又会在夜里会梦到什么。七个月后,他仍然没有答案。而当我的驻守期满时,我也毫无头绪。

 

但现在我知道了:他们的梦里都是战争。

 

随着时间逝去,我的人生最重要的时光——也是我的人生刚刚拉开序幕的那段时光,被时间和敌人毫不讲理地占据了,甚至可以说,我自己的国家也参与了这场密谋划。现在战争要结束了,虽然有关阿富汗的消息会出现在一些头条新闻标题上,但是它不再会成为美国版《新闻联播》的头条了,就算登上了报纸,也只会被埋没在最后几页。就普通美国民众而言,他们没有能力,也不愿意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情愿再次选择遗忘,就像2001年9月11日之前,他们经常做的那样。

 

但是,对我来说,我无法忘记,也做不到翻篇不提。也许只有“铭记”才能帮助我继续前行。终有一天,我将不再记得那里发生过什么,我十分恐惧那一天的到来——不是因为它将是我最后的回忆,而是因为没人再将他们铭记于心了。离开的人,就像这场战争,最终将被遗忘,一无所有。【全文完】

 

来源:《纽约时报》

作者:Timothy Kudo

编译:高晓涵

校改:高晓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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